第四章 新队长(第2/28页)

苟文书是念过书的人,自然晓得头悬梁锥刺骨的典故。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让大伙尽早恢复正常的睡眠习惯。习惯会成自然。这句话苟文书一直深信不疑。也就是说,只要坚定信心下苦工夫排除万难,暂时困扰着我们羊角村的这种黑白颠倒的睡眠习惯,很快会被克服并从根本上扭转过来,到那时候就由不得大伙不信服他的了。

傍晚以后,苟文书终于鼓足勇气敲了一次钟。这是他来到我们羊角村后第一次敲钟。钟的声音在村子上空有气无力地回荡着,仿佛在向大伙宣告村里某个人的死亡。苟文书敲钟跟虎大完全不同,弄出的动静也有着天壤之别。

苟文书个头不高,手腕子又细瘦,舞文弄墨得心应手,敲钟就显得力不从心了。那口钟是按虎大的身高挂到树干上去的,虎大生得虎背熊腰,轻轻一抬手就摸到挂在树干上的钟了。苟文书却伸直了手臂,脚尖还得原地一跳一跳地,才能勉强够到那钟的边沿。所以,没敲几下,苟文书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尽管钟声不同以往,可大伙还是很快就聚集过来了。虎大离开我们村有些日子了,谁也弄不清虎大是死是活。不言而喻,大伙都对虎大存着几分感念呢,远了不说,今夏若不是虎大一声令下开仓分粮,全村老老少少百十口子都得喝西北风了。现在,钟声响了,大伙想都不想一下,急急忙忙从家里赶过来,都错误地以为,是虎大队长平安地回来了,要召集大伙开会说事呢。往常都是这样,虎大去上面开个什么会,他回来就要给大伙传达传达上头的文件和精神。

随着场院聚集的人数越来越多,大伙都不约而同地失望起来。这种失落情绪是显然的。大伙没有看见虎大矫健的身影,更没有听见虎大亮如洪钟的嗓音。百十双眼睛里所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胳膊腿杆细细瘦瘦的戴眼镜的家伙,耳朵里听到的还是这个戴眼镜的瘦男人发出的蚊子样的嗡嗡声。

苟文书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在嘴唇边拢起了一只小喇叭,他的喊话声就是通过这只象征性的小喇叭,勉强传到大伙的耳朵里。

苟文书说:“乡亲们!从今天起,你们晚上再也不用出工干活了。”

苟文书说:“晚上睡觉,白天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不能逆天行事,那样做对身体对工作都很不利。”

苟文书停顿了一下又说:“从明早起,大伙要按时起来下地劳动。”

苟文书的话还没说完,场院里早就骚动起来。大伙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怅惘,一个个伤心得直想掉眼泪。与此同时,悄然降临在我们村上空的那一团夜色,也让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那阵虎大一到晚上就带领着大伙在黑色的土地上拼命干活,那时的快活和默契程度难以言表。大伙甚至觉得那种感觉有点像遥不可及的共产主义,特别是场院上举行的那场篝火晚会,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都前所未有地寻找到了自己暗恋了多年的心上人,一个个大胆表白,你有情我有义,在心灵深处获得难以想象的释放和快感。

随着这种突如其来的回想慢慢展开,很快,又引发了大伙对几年前甚至是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的默默追忆。特别是,对那些已经故去的先人和不幸夭折的儿女的无限眷恋和思念。有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爷子;有人叹息着想起了早年夭亡的一个崽娃;也有人猛地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家的一条看门的老狗,它突然吞下一只老鼠,而后一命呜呼了。

秀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夫这一家人,两个大人都相继离开了人世,进而她又想到了失踪已久的侄儿红亮。现在,她只能将失踪的这个娃娃当作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期盼了,她希望红亮能早点回来,重新点燃她孤寂生活里的半根蜡烛。站在黑暗的人群中的这番回忆,忽然让秀明感到一阵难过,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了。

寡妇牛香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还记得那个可怜的人是被一场大洪水卷走的,当人们打捞起来他的尸体时,男人只剩下一副泥沙斑驳的空骨头架子了,他身上的皮肉全部让洪水和石头打磨光了,整个人面目全非,像一具令人恐惧的骷髅。而在今晚以前的数年光景里,寡妇牛香只知道夜夜盼着虎大来跟她耳鬓厮磨寻欢作乐,却一次也没有想起来过,跟自己在同一个炕头生儿育女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这些年的寡妇生活,让她几乎早已忽略了男人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而那几个娃娃也像是她从路边一个一个捡回来的孤儿,跟她的身体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早就淡忘了生养他们时的一次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和煎熬。她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而又毫无顾忌热情似火。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让牛香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良心也前所未有地受到了强烈的自责和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