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陆(第6/9页)

低低的笑声锲入了弓弦一样紧绷的空气中,在众人目光交汇的焦点处,沈雪舟面色青白地微笑着,笑得白衣一阵阵起着轻颤。那笑容残破不堪,却又说不尽的志得意满,线条柔和的黑眼睛里恍如燃着雷暴,然而转化为语言时,一字一字,平静得可怖。

“你说的没有错。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是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也不后悔。因为不管早晚,我都要替她报仇!他们一个一个都要死!一个也别想逃!”

铜火盆中的焰头已经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熄了余烬,此时却又复活般重燃起来,淡白的火苗喘息似的一跳一跳,照着年轻书生诡秘又兴奋的神情。

本来是很难下手的,但今晚——今晚是上天赐给我的复仇机会!当我发现这宅院里处处都生长着乌臼树时,就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是先除掉一个也好!我知道乌臼树汁的使用方法,因为我曾是狐女的夫婿,她不介意和我分享这偏僻秘密的知识。是我在卢蕊的胭脂里掺了树汁,然后把她推进了水里!她神智模糊,根本没办法呼救挣扎——我看着她一点点沉进池底,心里真是痛快!”

他脸上泛起了潮红,神采飞扬地笑着,那真心诚意的喜悦让人不寒而栗:“我当时也没想到能连着干下去,只是琅琊公子的那个怪梦帮了我的忙——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梦到卢蕊落水,只知道那个梦吓坏了崔绛和韦延之。我后来悄悄潜行到他们窗下,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结果竟看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幕!慌了神的两个人开始争吵,韦延之当然口口声声说崔绛才是杀害任氏的主谋,他这置身事外的企图惹恼了崔绛,暴怒之下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我的仇人就此又少了一个!

“你是从那时候起想到利用《子夜歌》的?”安碧城在炭火的爆响声中轻轻发问。

“是啊……我从那时起,忽然想到了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我看着崔绛这个蠢货把凶器砚台丢进水里,又把韦延之的尸体搬运到长廊上,在柱子上制造出撞击的假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完美脱罪了,他哪里能想到我就尾随在他背后!他离开之后,我到了长廊,把扇子塞进了韦延之手里。池塘里的柳枝、死人手里的扇子——和诗句对应得多么完美!所以一听到我说出鬼魂复仇,崔绛就乱了方寸,又是恐惧,又是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欣赏他的丑态,也一边在焦虑,留意着找到除掉他的机会,用乌臼树汁下毒要容易些,因为他总不能不吃不喝,但要对应诗句就需要机会……”

沈雪舟苦笑着摇了摇了头:“然后我找到了机会——虽然是您设的圈套。但我太心急了,我怕错过今晚的时机,以后再下手就难了。崔绛喝茶之后,很快癫狂起来,我假意过去拉他,其实一直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任氏来了,她的鬼魂正在追你!我一直赶到楼上,在端华大人追上来之前把香囊藏在袖中,故意和崔绛近身拉扯。他撕破了我的袖子和香囊,香丸就无意识地被他抓在手里……”

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懒懒地丢在地上——那是浸透着浓浓芳香的香囊锦缎碎片,朱红的刺绣被强力撕成了一条一缕,却还在不合时宜地闪动着金丝银线的宝光。

(六)

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从亢奋的状态中慢慢冷下来,无谓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诸位都是聪明又有同情心的人,你们可以去报官,去证明这连续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冤死的任氏可以得到安息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得到什么结局,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端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为难不忍的神情,沉默维持了一刻,两人一起望向安碧城,试图找到某种默契。

与他们难以掩饰的同情形成鲜明对比,安碧城此时出奇地镇定,或者说,那端然正坐的姿态和眼神带着冷静的探询之意:“复仇的确已经结束了,今晚的事情算是水落石出……可是回到两年前,回到《任氏传》的结局,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任氏死于猎犬之口。但用猎犬来捕狐,可不是普通的手段,是要洞悉任氏的原形是狐狸才能设此计策。那么任氏的秘密,是谁泄漏给崔绛的?”

沈雪舟静了一静,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平稳如镜:“……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可能是他们借助什么诡秘的法术看破的吧?”

“请不要再说谎了好吗?”安碧城的声音第一次真正严厉起来。“你今晚说了很多谎,但都一个个变成了泡沫。只有这个最大的谎言,你打算隐瞒到最后吗?”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波斯人冷冷地说下去:“无论在《任氏传》的传奇里,还是惨痛的现实版本里,无论您是‘郑生’还是诗人沈雪舟,您都保持着多情、软弱而又无辜的形象。面对任氏的被害束手无策,却终于在两年的痛苦思念之后,利用一组情诗完成了复仇——谁会忍心把你交给官府接受惩罚?我也几乎就要相信你,同情你了——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破绽:你把自己塑造得太完美,也洗刷得太干净了。对那三个人的阴谋,你真的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和卢蕊的婚姻,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