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6/25页)

“完全不了解,听上去好像《黑客帝国》。”

你的脖子上挂着薄薄的一个小相机,跟随步伐轻微晃动,我指着它,问:“平常会拍照片么?”

你说:“对,会拍一些。”

是夜,分开之后,Z 给我发信息,问我夜晚是否愉快。我说,还行。我向他索要了你的名字与电话,却迟迟没有联系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在不久的将来,只是不知道你会在哪一天,以哪一句话开始。

Z 说:“你们在后面聊了些什么呢?”

我打着哈哈,说:“聊《黑客帝国》。”

Z 啧啧了数声,说:“今夜的风真是吹得人舒服,快把人吹透了,你们在后面并排行走的样子,很符合这日的主题。”

“什么主题?”

“春风沉醉的夜晚。”

“被你说得好俗气。”

“郁达夫,哪里俗气了。来之前,我都想好了,一定要介绍你和他认识。”

“为什么?”

“你们,挺像的。”

“我没有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啊。”我叫起来。

“这个要第三者去感觉,你们自己觉得不像是没有用的。”

Z 匆匆挂断电话,至于我和你哪里相像,他没有说。之后,我们聊起那一天,你认为这不过是茫茫中平淡无奇的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许多细节你都忘记了,只记得大致的事件和零星的细节。可你记得我那天的穿着,密不透风的黑色衣裤,脚下着了一双簇新的红色漆皮鞋,鞋子光泽如镜,一直迫使你看向它,那一身的黑也像是专门衬托它。你说,我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隔着一道门,那双鞋就像是一把钥匙,你可以拿着它,打开门,走向我。这个比喻,连我这惯于修辞的人都被迷住了。

整三个月我们没有联系,你终于来寻我,其实我也没有走远。我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耐着性子,原地不动,好似也看见你在那一头仔细揣摩,到底该怎么开始。你对我这一端的世界好奇,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已经好奇到按捺不住,急着要跳进来,然而你又不肯冒进,要一击必中,所以花了点时间来瞄准,我尽量站在你的靶心。

你发来一张黑白照片,平平无奇:一个女人戴着大帽子在街上行走,风太大,她低着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帽子,因为阳光炽烈,照片又过曝,黑白对比强烈,那女人的身影成了剪影,大帽子与风,生出几分戏剧性。这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时刻,即使被忽略也无关紧要,它也不是苦苦寻觅的巧合,而是被人偶然记录的正在发生。这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时刻,这个时刻因为被记录下来而特别。

你问:“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有点意思。你拍的吗?”

“对。这两年拍了一千多张这样的照片。”

“胶片吗?”

“不是,数码照片,胶片偶尔也玩,但,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我问:“为什么要发这个给我?”

“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Z 说你做文字工作,我便想,你们这种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力?因而也想让你给我的照片提一提意见。”

“我不懂,提不了意见。”我如实回答,“不过,文字工作者的感受力高于常人,是很多人的误区。语言能力与感受力并不正相关,语言是一种工具,以此为生的人只是更熟练地使用工具而已,正如你所说,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那天晚上天黑了,拍不出好照片,不然我会拍下你的红鞋子。”

“为什么要拍鞋子?”

“因为反差,你应该是个挺沉闷的人,那天的聚会,你好像很厌倦,但是又不得不忍耐。一身黑,挺严肃,红鞋子……接下来我说的这个词语会容易让人误解,希望你不要生气。”你说。

“不会,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骚动。”

我握着手机大笑,觉得这是个可爱又恰当的词儿。

我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一片刚刚移种过来的银杏林子,初夏的风中,树叶茂密,林子外是杭河的步行道,正是那个晚上,我们四人一起走过的地方。夏天江边散步的人多,有人垂钓,其中一个老者忽然高叫一声,转动手里的鱼线,拉上来一只四五斤重的大白鱼,白鱼被扔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嘴巴开合,如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如果你在,会不会拍下这个画面。我又想起你的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光,被谁放在了里面。Z 说你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那犹如孩子般天真的眼备受眷顾,周围连一丝皱纹也没有。我缜密地回忆初次和你见面的所有细节,发现几乎忘记了你的相貌,你曾说过,自己生了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