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2/16页)

地面微微颤动。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晚点的火车渐渐驶近,她不会联想到咣当咣当的机车,而是一个扑面而来的真相,一个她早就知道的真相:说千道万,她到死都是个无家可归的。她是伶仃族的最后一员。

火车的光疯狂地颤动。科拉伸手去拢头发,旋即意识到要是自己死了,形象好不好还有什么区别。司机不会对她品头论足;他们秘密事业的兄弟会里全是各路的怪客。她起劲儿地挥动手臂,欣喜地看着那团橘红色的光,像一颗温暖的肥皂泡在月台上膨胀。

火车高速通过车站,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冲着火车咆哮,几乎摔倒在铁轨中间,连日来水米未进,她的嗓子干燥,粗糙。科拉站立着,颤抖着,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终于听见火车停下,随后沿着轨道倒车。

司机满脸歉意。“你肯定要把我的三明治也吃了吧,嗯?”他问。科拉正抓着他的水袋咕嘟咕嘟地狂灌。她对司机的戏谑浑然不觉,吃掉了三明治,哪怕她从来没喜欢过猪舌头。

“你没有道理在这儿啊。”男孩边说边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他顶多十五岁,骨瘦如柴,表情热切。

“哦,你看见我了,对不对?”她舔起了手指头,一嘴的土味。

男孩听着她的故事,每到紧要之处,便惊呼“哎呀!”和“我的妈呀!”。他两手拇指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身子摇来晃去。他讲起话来,就像科拉见过的在城里广场上踢皮球的那些白人小孩,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自信劲儿,跟他的肤色并不般配,更别说他这份工作的性质了。他是怎么摆弄起了火车头的,想必很有故事,但现在不是絮叨有色人少年非凡履历的时间。

“佐治亚站关闭了。”他最后说,一边用手抓挠着蓝帽子下的头皮,“我们不该来这儿的。巡逻队肯定已经发现了什么,我觉着。”他爬进驾驶室找夜壶,然后走到隧道边把它倒掉。“上头没听到站长的消息,所以我跑一趟特快。时刻表上本来没这一站。”他想马上离开。

科拉犹豫了一下,禁不住望着台阶的方向,期待着最后关头,再等一等那不可能出现的乘客。然后她走向驾驶室。

“你不能上那儿!”男孩说,“这是规定。”

“你别指望我坐到那儿去。”科拉说。

“本次列车所有乘客均须乘坐旅客车厢,小姐。他们管得可严了。”

把这节敞车称作旅客车厢,实在太对不起这四个字了。这是一节货车车厢,跟她前往南卡罗来纳时坐过的那一节类似,但只有基础。底部的木板用铆钉固定在车厢底盘上,没有厢壁,也没有顶。她爬到上面,火车在男孩准备出发时颠簸摇晃。他扭过头,带着明显过度的热情,冲他的旅客招了招手。

用于超大型货物的皮带和绳索散落在地板上,松弛而弯曲。科拉坐在敞车中央,拿一条绳索在腰上缠了三圈,又抓住另外两条,权当它们是缰绳了。她用力拉紧。

火车颠簸着驶入隧道。向北行进。司机大叫:“全体登车!”科拉心想,别看这男孩头脑简单,履行起职责来倒不含糊。她往回看。她的地下监狱不断暗落,为黑暗重新吞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的乘客。也许下一位旅行者无须滞留,可以一路向前,直达自由。

当初在前往南卡罗来纳的旅程中,科拉曾依偎着西泽温暖的身体,在喧闹的车厢里睡着了。这一趟行程,她没睡。她这节所谓的客车车厢,比以前那节货车车厢要牢固一些,但呼啸的气流,把乘车变成了一次狂风大作的苦难历程。科拉得不时扭转身体,才能喘口气。这一位司机比前一位更不要命,开得飞快,鞭策着机器高速运转。每到转弯处,敞车便上蹿下跳。她以前离海最近的经历,是在自然奇观博物馆工作期间;现在这些木板让她对船和风暴终于有了认识。司机的哼唱飘到身后,是她无法分辨的歌曲,是狂风从北方吹送过来的碎片。她终于不再硬撑下去了,趴下来,手指抠住接缝的地方。

“后边怎么样?”司机停车时问道。他们在隧道中间,看不到车站。

科拉抖抖缰绳。

“很好。”男孩说。他擦了擦额头的煤灰和汗水。“咱们大概跑了一半。得伸伸腿。”他一巴掌拍在锅炉上,“这老丫头,尽尥蹶子。”

直到火车再度开动,科拉才想到自己忘了问,他们究竟要驶向何方。

伦布利农场地下的车站用彩石精心装饰,萨姆车站的墙壁镶有木板。这一站的建造者在顽强的地下爆破,掘进,却无意装修,成心将这番壮举的艰难之处一一展现。白色、橙色和铁锈色纹理构成的条纹,游走在缺口、凹陷和凸起之间。科拉站在一座山的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