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难(第2/14页)

就在这群年轻人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待上面能再派人来视察羊角村,对他们的工作局面给予肯定的时候,那个矮个子朱部长倒灶的消息又像一枚利箭射穿了大伙长久期盼中紧绷着的神经。与此同时,还传下来一套崭新的理论:说世上任何事情都是会发生变化的,先进人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先进人物身上总会有缺点,缺点就好比是鸡蛋壳上的裂缝,有了裂缝就会招来苍蝇的叮咬,就会变腐变臭;一个人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终日不思进取,而是一味地把一点点小成绩当成包袱一样背在身上,久而久之,就会很容易由先进退步到后进。据说,矮个子部长犯下了贪污、受贿、奸淫妇女等一系列罪行。也就是说,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他没能经得起广大群众的监督和考验,最终走向了绝路。

前一阵子还对开会啦、纠察啦,充满狂热激情的那些年轻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住了,个个如霜刹的茄子,变得畏首畏尾,不知所措。他们对变幻莫测的形势和未来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对现实世界的疑惑程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很快,我们羊角村就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状况,消沉取代了先前的积极态度。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忽然从天而降的死湖,在人们的眼中再也激不起一丝感性的浪花儿了。

从近处的虎大和三炮身上,再到远处的那个朱队长的戏剧性变化,村里的年轻人从这三个响当当的人物身上,几乎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结局和命运,那就是:他们全都无一例外地被群众热爱和拥护过,而后又被迅速地批倒批臭,有人甚至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因此,从自发地组织起来搞帮会,到莫名其妙地走向无声无息的完结,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人再愿意提起来,仿佛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羊角村的土地上发生过。大伙已经学会了遗忘或者装聋作哑,没有人再肯铤而走险抛头露面。

整整一个冬季,天空也没有飘下一片雪花。

西北风带来的仅仅是腾格里沙漠肆虐的沙子,和西伯里亚那种没完没了的吓人的冷空气。场院里的那排曾经喧嚣一时的房子,如今已空了许久了,没有谁再愿意住进去。一层比老羊皮还要厚的沙尘完全覆盖了桌面,和里面的所有物品,连同那些喧嚣的往事,似乎都已无迹可寻了。

以至于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大伙还没有丝毫感觉,错误地以为这个无雪的冬天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是,青黄不接和缺吃短穿的窘迫局面,很快就困扰了整个村庄。

这一天广种突然回来了。广种当然就是秀明家的那个坏脾气男人。我们羊角村只有一个广种,这是确凿无疑的。他还是从很远的那个煤矿上回到村里来。以往广种也是这么猛不丁跑回来的,但这一次似乎有点儿不同。

这次广种不是自己跑回来的。跟广种一起来的另外还有四个人,一看整齐划一的穿戴,和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庞,就知道他们也是矿上的人,而且都有点像干部。和以前一样,我们村很多人都跟在护送广种回来的干部身后。大伙跟在后面整整走完了一条主街,和两条窄巷子,才猛然间意识到:广种有点不太对头。这个广种,跟以前的那个广种,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大伙心目中的广种长年在外,见过世面,靠挣工资吃肚子,月月都能见到“麦子黄”的收入。以前的广种好像很胖,脸上泛着黑里透红的光,特别是走起路来腰板还一挺一挺的,见人就从劳动布制服里往出掏烟——那烟很好抽的,一点儿不呛嗓。可眼下这个看起来有点像广种的人,却让人越看越不像了,越看越怵人了。这个广种又瘦又瘪,就像被巫师用什么神奇的法术给缩小了,连路也不会走了,他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更不会从兜里往出掏烟。拉广种回来的同样是一辆糊得黑了吧唧的卡车,一看就知道是从煤灰堆里钻出来的,车身太宽,根本进不了我们村里。广种就是让这四个干部模样的人七手八脚硬从村口给抬了进来。

这时候,秀明正在家里给串串讲一篇新课文,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会发生重要的改变——这种改变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很快干部模样的人就走进了秀明家,当然,他们也把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广种抬了进去。是串串去开的门,她们还以为又是那些闹哄哄的年轻人上门找麻烦来了。串串坚持不让秀明出去,她让秀明赶紧藏在里屋,自己出来应付。

“广种同志的爱人在家吗?”

干部模样的人客气地询问。

串串愣了一下,她正要开口说话,秀明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秀明怯怯地站在门口,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她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