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聂娟娟是无所不知的奇才!

有一次他们在电话中谈起了“革命样板戏”,聂娟娟唱了一段《杜鹃山》里柯湘唱的“家住安源”,然后问:“我唱得像不像杨春霞?”更想不到的是她接着唱了一段《海港》里方海珍的唱段“想起党眼明心亮”,她唱道:“午夜里,钟声响,江风更紧……”使沈卓然大吃一惊,《海港》里的唱段没有几个人记得,如果不是聂娟娟学唱与提及,饰演方海珍的名角李丽芳的名字老沈早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而且聂娟娟的嗓子是那样清亮干净甘甜,如村姑,如天籁,来自话筒的另一端。真是相闻恨晚呵!

凑趣的是老沈竟然能唱一段《海港》里沈小强的唱段:“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思想(昂),轻视装卸工作不(乌)应(嗯哼)当,我不该(咳)辜负了先辈(嘿)的希(意)望(啊昂),我不该(咳),听信那吃人(嗯哼)的豺狼!”他一边唱,电话那边的聂娟娟一边笑,告诉他,不是沈小强,是韩小强,“你怎么非得把样板戏里的落后人物改成与自己一样的姓呢?”

“那一年,我把样板戏上人物自我检讨的唱词都学会了,除了韩小强,还有杜鹃山上的雷刚,他的轻举妄动害了好同志田大江,雷刚哭腔唱了一段,荡气回肠……”

他们两人聊得可真痛快。

然后他们又就一个问题争论了起来,聂娟娟问:“你记得样板戏《杜鹃山》当年正式公演的时候叫什么名称吗?”老沈说:“不记得有什么变化呀,一直叫‘杜鹃山’呀!”

“不对,正式作为样板戏演出的时候叫‘杜泉山’,那时候的人真有意思,可能是觉得‘杜鹃’太古雅也太悲伤,您当然懂啦,杜鹃就是子规,就是‘归不得也哥哥’,太苦啦……”老沈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哭声。这次通话,历时一小时十四分钟。

“还有你知道最早,《杜鹃山》里的起义武装的头儿是谁吗?最早他不叫雷刚,他的名字要好玩得多,乌豆……”在一小时十四分钟电话撂下五秒钟以后,娟娟又拨来电话补充他们俩的记忆。

这是一种完全崭新的体验:神经质,不无卖弄,万事通,出色的记忆力,阴阳八卦,中外匪夷,文理贯通,古今攸同。二人的通话话题扫荡文史哲理化生亚非拉生旦净末丑,重视大事也重视细节:信息量、新知新名词与旧事旧说法。“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虽不深刻专一,仍然狼奔豕突,自成一脉。东拉西扯,信口开河,江水滚滚,波浪哗啦。为艺术而艺术,不无炫耀,言迷茫便迷茫,顾影自怜。痛快淋漓中自怨自艾,一拍即合中其妙莫名,互相欣赏中彼此费解,你我吹嘘中左右为难。还有超越饮食男女,绝不谈情说爱,也不是柏拉图,未必是用概念的撞击取代器官的摩擦亲热。又不是刑场上的婚礼,没有准备喋血青史。不是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不是刘青锋、金观涛他们的“公开的情书”,述而不作,翻印必究。这里是一种混乱的、模糊的、跳跃的、打镲的、超越一切实务的安慰与享受,抚摸与滋养。如果说这也是一种老年人的爱情的话,这是无爱的爱情,这是行将消失的晚霞余晖。这是仍旧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是蒙头盖脸、天花乱坠、相激相荡、出神入化、谈笑风生、内容空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爱情,或绝对非爱情。玛丽莲·梦露没有这样的爱情,柳梦梅、张君瑞没有这样的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这样的爱情。安娜·卡列尼娜与卡门,也没有过这样的爱情。文学、戏剧、电影与连续剧中这样的爱情还没有出现过,因为它不是爱情。

老沈喜欢起聂娟娟来,没有柔情,没有肌肤的亲昵,没有私密与私处,连性器官与第二性征的想象神游意淫也没有。没有服务,没有温存,没有接触黏连,没有贲张与分泌。没有生活细节,没有炊艺、枕席、画眉、搔痒痒、捏肩揉颈,没有脸面、五官、嘴唇与躯体,更没有舌头。不是相濡以沫,没有沫,不濡,而是相悦于神潲瞎忽悠,相悦于言语的狂欢,试探寻觅,资讯重组,虚虚实实,连蒙带唬,冷饭重新热炒,热菜迅速冷冻,抡起纪念碑,扬起积淀的尘埃,记忆翻滚,旧事加温,年事推移,喜怒哀乐日益淡化却也就是日益醇厚发酵变酸变香变苦。不,又不全然是神潲忽悠,是生活,是口腔与哮喘,是神经元与肺活量,是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生动,是八十岁重温十八岁的无限依依,是永远的泪痕与笑靥,是拥有过与告别了的一切,是“我们都年轻过”的温暖,是“我们都记不清了”的悲凉,是“我们都是倒霉蛋”的风流倜傥,是我们都是精英,都是才俊,终于都是废物垃圾的痛惜……是难辨的记忆,是或有的往日,是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岂可忘记,往事仍然多情,往事尽在无酒的酒兴、无主题的主题、无共同的共同、无携手的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当中,慢慢温习,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