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我快到周岁的时候,我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受了伤。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堂兄妹和母亲都为能歇口气而高兴万分。母亲突然要上二楼去取东西。我追上去,踩住了和服的长下摆,摔了下来。

家里人给歌舞伎座挂了传呼电话。祖母回到家门口,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子站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视着出来相迎的父亲,用极其沉着的口吻,一字一板眼地说:

“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迈着巫婆似的确信不疑的步子,走进屋里来……

——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的嘴里吐出了红咖啡果似的东西。主治医师前来诊治后说:“没救了。”他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把我扎得像个针插似的。我的手腕和上臂已经两个多小时号不着脉搏了。人们看着我的尸体。

白寿衣和我生前喜爱的玩具已经备齐,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此后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排出了小便,当医学博士的舅舅说了声:“得救了。”据说,这是心脏开始跳动的证明。过了片刻,我又排出小便了。朦胧的生命之光,渐渐地在我的脸颊上复苏了。

这种病症——自我中毒——成了我的痼疾。一个月里,这种病或轻或重地总要发作一回。病危不知多少次光顾了我。我的意识逐渐习惯凭向我走过来的病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是接近死亡还是疏远死亡的疾病。

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实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是谁牵着我的手,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我不晓得了。也分辨不清是什么季节了。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着斜坡四周的人家。一个女人——不知她是谁——牵着我的手爬上斜坡,朝家宅的方向走去。一个人从坡道迎面走下来,女人就紧拽着我的手从马路躲闪开,停住了脚步。

这种影像重复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复,无疑又带上新的意义。因为在这周围的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个“从坡道上迎面走下来”的人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当的精密度。也难怪,这是最初的值得纪念的影像,它不断地威胁着我,使我半生陷进苦恼的深渊。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身挑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蹬胶皮底布袜子,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身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向我发出了呼唤。它最先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是具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呼唤我的东西,无疑是根之母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决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对于尖锐的悲哀、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一种草率的感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以及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感,这些感觉满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解释。

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花电车的司机和地铁检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我所不了解的、又是我认为我永远被排除在外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把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认定为“悲剧性”的。在我的官能寻求它且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在这里,我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并幻想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